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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桃良想  

莫比乌斯的誓约

 一

冷月勾悬,达摩克利斯之剑坠落的灾祸,我见到他,是在血海泛光的涟漪,在破碎颂神歌的间隙,在刀与斧影交错的光亮中。他是万甄王国的嫡嗣,天潢贵胄,但此刻仅仅是亡国逃犯。象牙白的丝绒睡衣,如泡胀的尸体般惨淡,而点点陈黑的血渍就是疯长的尸斑。他八九岁,赤瞳复杂的情绪却洗练出远超年龄的平静——死的平静。


“你要杀我?”他一动不动,用柔软未变声的嗓音问。


我挺起圆盾给他看雕刻的鹰隼,上面是科穆宁的图腾,不是向万甄国发难的拉契国。我的祖国接到求救信函,立刻派出一支骑兵和三组步兵支援,但当我们抵达战场,这里已是人间地狱,大火不分敌我吞噬所过处的一切,人也是。拉契士兵卷挟财宝和少女,抢夺不了的就当场损毁,战争近似屠戮,人吃起人来连骨头都不用吐。


他应当亲眼目睹众多亲随陨命才逃到此处,遭受虐待的疯狂被压抑在幽深的瞳孔之下,那和真正的风平浪静有本质不同,随时可以鱼死网破。


我向他行礼,他虽然将手递给我,而凝滞的神情表示,他并没有信任我,但对我、对科穆宁而言,出兵已名正言顺。


锋利的长枪刺向苍穹,我高声令道:“我以科穆宁将军之荣誉,维护正义的天平,光复友邦万甄,驱止蛮夷拉契,促使三国和平!”


猎猎旗帜,在夜幕荒野的冷风中招摇,科穆宁的鹰翼密不透风的遮盖了外城,逐渐向内城掠去。拉契的士兵腹背受敌,由反抗变为溃散四逃,被我们乘胜追击,封锁在贫瘠的山区内。


万甄国王阵亡,残部拥护亲王陆霆披上紫袍,原本是嫡嗣的陆沉身份变得微妙。一边是头戴旒冕的叔父部署善后,指挥若定;一边是赤脚踩在血污里无搏击之力的孩童。月光的清冽与阴晦,人声的鼎沸与寂寥,潮起的波涛与泯灭,历历分明的烙在两人的背景里。


我令属下找到一双鞋,蹲到陆沉面前,“小殿下,地上凉,我替你穿上它。”

他紧抿下唇,良久,搭上我的肩膀,抬起一条细嫩的小腿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二

仁义是追逐利益最好的口号,科穆宁出兵支援的真正原因是万甄国的矿藏。万甄盛产一种幻惑荧石,如焰如珠,光芒可洞照一室,近看则闪烁变幻,世所珍奇。且武将上阵,以荧石镶嵌头盔,能使射者目眩,箭发不中。光复万甄后,50座矿产尽归我手,我命百姓轮值,昼夜不停的开采,整车运往科穆宁。不仅如此,陆霆也要顺服我,一切决策都要获得我的首肯,才允许施行,科穆宁成为万甄背后的掌控者。


万甄民生凋蔽,百废待兴,山区内的蛮族拉契仍依靠我的军队挟制,所以陆霆会像狗一样听话。这世间强对弱的凌虐,绝无公平可言,我仅仅是以受过的世道还击罢了。


我想起似乎很久没再见过嫡嗣,陆霆腆着笑脸回答,一会儿把他送来与我解闷。曾经的王储、他的亲侄子,像只鹦鹉似的被打发,那个孩子会遭遇什么,他是全然不放心上的。你看,即使是同族,血脉相连,弱肉强食也从不肯有一毫松懈。


小陆沉的皮肤呈现出久不晒阳光的苍白,病态羸弱,未见其人已听见他不间断的咳嗽。他彬彬有礼的向我鞠躬,说不准是出自良好的教养,还是倏然巨变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地位。

“将军,午安。”

我斜倚银榻,捏起一颗玛瑙葡萄,“小殿下,你识字了么?”

他点点头,瓷娃娃似的精致而乖巧,实在惹人怜爱。他让我想起生命中出现过的风姿卓绝的人,没有一件珍宝一所宫殿,能比得上那种得天独厚的沉秀辉煌,但最后那种美激不起一点水花的消失了。

“给我读个故事。”

“将军想听什么?”

“读你最喜欢的吧!”

他读了一个森林动物会的故事,我童年也听过,只是我忘了谁讲给我。他奶声奶气地念出每个字,而我凝视他睫毛种下的林翳,密林深处的宝藏是两颗璀璨荧石,比财富更蛊惑人心。

“想看小动物吗?”

荧石照射我,露出雀跃喜色。

万甄国建立了一座狩猎场,蓄养各种猛禽,以满足皇家虚伪的征服欲。而八岁的陆沉,挎着提篮来和兔子野餐。胡萝卜很快吸引了一只肥兔,瞧它轻车熟路的样子,陆沉应该一直在喂它,兔子鼓着毛腮咀嚼,我抢过胡萝卜掰了一半,又把剩余的丢给它,登时,两双红瞳惊讶的望向我,张着嘴巴。

“挺甜。”我嚼得咯嚓响。

“吃我的胡萝卜要被摸耳朵哦。”陆沉走到我面前,柔软的小手落在我耳垂上,轻轻揉捏,发梢磨蹭,炙暖的手心仿佛化开一团迷离的云雾,在耳畔悬浮。

和前几世的他一样,而我也可耻的心动。

但现在他才八岁啊!

“将军,你脸红了。”他像有了新发现。

“你体温高,像个小火炉。”我毕竟活了千年,岂能唬不住八岁小孩儿?

“不会呀,是你太冰了。”他凑近我臂弯,软乎乎的脸颊贴着我,泛着幽醇奶香。


我是活了上千年的魔女,免疫世上一切灾病衰老,只是体温极低,不过这于我倒无妨害。从有记忆起,每隔数年,我就会遇到转世的陆沉,他有时是富商,有时是主教,还有时是骑士、游侠、士兵、渔民,每次他都活不过35岁,但数年之后,我又会遇到他,与他相伴已成我的习惯。


今世的他是前朝遗嗣,很碍陆霆的眼,现在万甄上下对他弃如敝屣,他在我这儿反而安全。转生后的陆沉依旧勤学,且对兔子情有独钟,把食物链底层的小动物带回殿里喂养,时日渐久,我成了他的严母,他成了兔子的慈父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三

拉契受困的士兵同仇敌忾,趁我守卫空虚之时突围,又一个月夜,鸣钟响起前,火光映红垣墙屋瓦,往城镇望,只见硝烟。万甄国又一次站在生死门前。我换上铠甲,操起长枪,陆沉光脚踩在凛冽的地板上,仿佛也预料到灭顶的灾厄。

“将军,你还会回来吗?”

“会。”我摸摸他的发顶,“藏起来等我。”

但我食言了。蛮族抗争太激烈,守夜的士兵多已就戮,为了保全部族,我率兵弃离万甄。

那之后的消息只能通过檄文和外交辞令拼凑出来,陆霆给拉契将领授予高位,万甄子民背负着拉契的苛捐杂税和伪政府的盘剥。黎民两眼发直,只盯着脚下过日子,因为只消多想一想逃脱不了的枷锁,就说什么也活不下去,人生光阴数十载寥寥,却要将其赋予痛苦煎熬。


我因擅忽职守而被褫夺官职,贬为庶民。陆沉,我不知他过得怎样,流言从未提及。

但我始终相信,我一定会与他重逢,正如百百千千的轮回怎样更改,我们一定会相遇。


万甄遭受奴役18年,地位沦为附属国,唯拉契马首是瞻,但18年里也有一人冲破民族歧视与碾压,成为拉契国王不可缺失的臂膀。他身骑骏马,宽袍拖垂,以使节的身份诣阙科穆宁。我在人群中看到煊赫的出使队伍,队首的他,如中庭玉树,卓而不凡,眸光一转,竟在熙熙攘攘中摄住我,忽而闭上眼笑了笑。


他遣人请我进行宫时,正翻看一卷古奥的书。镜片折射反光,他站起来,身形魁伟,那个男孩涉过重重血海,披带累累伤痕,长成如今模样。

“将军认出我了吗?”他温文尔雅地问。

“陆沉。”

“你骗我。”陆沉状似平静的说,“我等了好久,直到小兔子死了。”他取出一只镶嵌宝石的锦盒,里面装殓着两根干瘪丑陋的骨头。就这抬手的动作,我看到衣袖无法掩盖的疤痕,凄厉的张牙舞爪,顺着疤痕抚摸整条手臂,温度陡地攀升,他的身影霎时威仪幢幢,“你欠我好多,要还的。”

从英俊无懈的外表,根本看不出皮囊下的疲弊破败,华丽是假象。

“他们从衣柜发现我,要处死我,拉契王说我可以让陆霆产生危机感,毕竟扶立一个无权无能的幼主比成人更容易,于是我在他们严密看管下生活。一天小兔子跑出去,大概它厌倦了这种枯燥的重复,到了晚上,值夜的士兵烤篝火,它被剥了皮串在一根木签上,他们边吃边聊……”

我在陆沉怀里觳觫,焐暖的身体霎时坠入冰窟,去看他的表情。

他脸上落寞,嗓音低沉,“那天起我好像残缺了。”

“幸好还有你。”

“不要走了。”

他只偶尔表露出孱弱不安。

“你来科穆宁洽谈合作,是受拉契指使?”

“对,也不全对。”他笑眯眯的,却无意详谈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四

陆沉日出奔忙于公务,日暮回到行宫与我小憩,节庆日子,我会覆上面纱与他挽臂步入集市,观赏河滨的花灯、焰火,同寻常情侣一样窃窃私语。

路过赛车场门口,裹着波斯围巾的老妪向我们售卖水晶球,呕哑嘲哳的声音显示出维生的艰难,“你可以看到前世。”

陆沉不缅怀也不迷信,而我,生生世世都印在脑子里,这种小把戏骗不到我俩。


“皇子殿下,您当救济我像拯救您的兔子小姐一样,不然莫比乌斯的平衡就维持不下去。”


此时的陆沉是国家间的风云人物,认得出也不足为奇,但他幼年钟爱宠物却是很私人的事,情浓时呼唤我的昵称是兔子小姐。陆沉眼中闪逝质疑与迷惘,用十颗价值连城的宝石买下神棍所谓的水晶球。

他能上当倒罕见。

可自从这颗来路不明的球进入行宫,天打雷劈都惊扰不了睡眠的我,每夜做噩梦,梦中的我体型娇小,视界总是不够完整,但有一个情节是固定的,就是死:我被不同花色的猎狗咬死三次,被箭矢射中四次,最近的一次被士兵串在签子上。醒来的我冷汗涟涟,第一次对陆沉发脾气,他从背后搂住湿淋淋的我,不想让我听到悲哀的呜咽,仿佛做噩梦的是他一样。

水晶球本就是卖给陆沉,也许陆沉的梦更惊悚。

我扒开他的胳膊,坚决说:“一定要扔!”

“不能。”他含着鼻音模糊的回答,“明天我把它收起来。”

我不知他收在何处,不过此后我鲜少做梦,偶尔忆起木签穿过肺腑尖锐而漫长的痛感,真实得令我不寒而栗。


这一世,陆沉要复仇拉契,他借此次出使向科穆宁提出合作,里应外合驱逐拉契,事成他登上王位,将以50座矿藏相赠,科穆宁如约履行义务,当国王索取报酬时,拉契大军再度兵临城下,这些人也是接到陆沉的求助信整装而来,陆沉诚恳的许诺,只要驱逐科穆宁,将永久赠予50座矿。

两只虎兽磨砺爪牙,为贪婪战至两败俱伤,陆沉率兵清剿了两国残部,他们任一方都无力向韬光养晦的万甄宣战,万甄收复回遗失20年的国土。

他完成了抱负,我天真以为此后我们可以安然相守七年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五

我在露台浇花,他递给我一杯热牛奶,大战之后,他较以往清闲,实属难得。

我一饮而尽,递回他空杯子,他目光飘忽,依然柔和,“兔子小姐想做女王试试看吗?”


“女王?”始料未及的提议,上次的将军已是我职业生涯峰顶,“还是说晚上的玩法?”


“不,是现实世界的女王。”他失笑,补充道,“晚上也可以。”


他教我治国理政、权臣制衡、金融外交……我光听都焦头烂额,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将万甄一个烂摊子收拾成如今的平顺祥和?我推开他,“还是能者多劳吧。”

“休息一会。”他把书合上,摘下眼镜,“国家只能交给兔子小姐,别的人,我不信。”

“你呢?退休当太上皇?”

他笑了笑,心事重重的说:“这一世,我大概还剩半年。”

“你?!”我才刚相聚,为何这一世他的寿数尤其短?况且昔日我试探过,他并不知晓轮回,亦没有记忆。

果然还是那颗破珠子捣鬼!

他心平气和的说:“多亏水晶球,我才能及时调整时间进度,那位婆婆是好人,不过能看到兔子小姐着急的表情,我赚到了。”他撩起衣袖,精壮的手臂伸到我面前,“咬吗?”


兔子急了也咬人,但我不会咬他,永远不会。每一世的他都纯洁无垢,不顾刀山火海的奔来爱我,我舍不得。我在他手心留下一吻,他揽住我的肩膀,哑声道:“这样我会更不想走的。”

“兔子小姐在王座上,下次我一定立刻找到你。”


如若惦念死亡的悲伤,那剩下的半年形同已死。这一晚后,我们不约而同选择忘记。新的国策颁行,他带我亲到民间去看,整修的耕地、茂密的果园、络绎来往的商队,荧石矿彻底关闭,让附近的山林得以温养。这些我看过无数次的的风景,因为有他在而焕发新的生机,他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唯一。


满月,鸟雀啁啾鸣啭,饱满的花蕊隐秘地输送暗香,我和陆沉躺在垛满稻草的大篷车上。

“陆沉,讲个故事好吗?”我轻声央。

“我讲得不好。”

“一定会比八岁有进步的。”

陆沉朗声笑了一阵,“从前有个小孩子,一个人孤单得不行。他去树林抓小动物做伴,容易逮的昆虫都活不长,过不久就要抓新的。有天他发现一窝刚出生的小野兔,兔妈妈一直没有回家,小灰小黄相继饿死了,他把仅剩的小白带回来,此后十年,小白兔成了大白兔,老死了。”

我意识到,这便是我的第一世。

“他不想失去唯一的朋友,就把兔子做成标本。一个老婆婆告诉他,有种秘术可以囚禁两者的灵魂,生生世世锁定对方,代价是夭折,沾染血光的话寿命更短,但他觉得很划算。”

陆沉的声音渐渐微渺,连我附和说“的确划算”的话都没有回应,我知道他是困倦了。东方泛起青亮的光,缓慢淡化为掺水牛奶的乳白,他在我膝头沉睡,眉宇约略忧郁。


他将我第一世的魂魄与他绑定,所以本体兔的生死才不会波及灵体,自始至今,他付出的远远多过我。我们相依为命,做轮回之中彼此的守望者,在无垠的沧海巨变中保持恒定,这真是穷尽我想象也造不出的莫比乌斯环,唯其陆沉才能做到。


下一世,未来的生生世世,我会竭尽全力让你避开血光。

只想和你相守得更久一点。


Fin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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